题图:剑涛摄于芬兰。
作者:邱凤莲,著名儿童阅读推广人,全国教育科研优秀教师,江苏省优秀教育工作者,江苏省语文学科优秀青年教师,《日有所诵》主编之一,参编儿童阅读教材数十种,著有《大声读给孩子听》等。
一诺写在前面:
我其实早知道邱老师的名字。大家如果家里有《日有所诵》这一套书,可以看到她的名字就在封面上,和徐冬梅、薛瑞萍老师同为主编。她们做过的工作,非常了不起。让孩子们可以从小就感受中文的韵律和美。
今天这篇文章,是邱老师作为一位有多年经验的教育工作者的分享 — 关于在我们的“国情”里,有可能给孩子好的教育么?看文章吧。
2016 年春,我在一个省城做关于家庭教育的讲座。结束时,是提问互动时间。一位全职妈妈等不及工作人员递送话筒,就起身倾诉:她的儿子刚上二年级,她用几乎全部心力看顾儿子的学习,可结果事与愿违。孩子写字慢,每晚作业写到九点多。班级检测,名次总是倒数。周末,她带着孩子,奔走于各家补习班,但不见效果。她感觉,孩子现在性格大变,动不动发脾气,连原来热爱的阅读时间也不再喜欢。说话间,这位妈妈已泣不成声。
瞬间全场静默。我走下去,给她一个拥抱和五条建议。她如获至宝,一一记下。但我心里知道,教育的改变没有这么简单,这位妈妈首先要改变的不是孩子,而是自己。
今年 10 月份,我参加了一土教育组织的芬兰行,在行走各学校期间,会反复想起这个妈妈,也会反复想起那五条。为什么?下面我会细述。现在,让我们回到现场 — 芬兰。
芬兰教育,真的是惊世绝学?
“出众的教育制度,将确保芬兰,前途似锦。——英国女作家崔蒂”
十月,在赫尔辛基,在坦佩雷,在目光能及的更远处,大片大片的森林都攒足精神,在漫长的冬天和黑暗来临之前,竭力装扮这个国度最明媚的季节。
对于芬兰,森林是难得的瑰宝。这个世界上最早制定《森林法》的国家,在采伐量不断提高的当下,森林面积仍以每年超过 1 立方米/公顷的速度不断递增。
是的,这是个谨慎而有远见的民族。树人树木皆然。
剑涛摄于芬兰。
在参加此次未来教育论坛之前,从很多方面听到过这个国家。
当人们谈论芬兰时,人们谈些什么呢?森林、湖泊、曾经的“诺基亚”、清廉的政府管理,还有,当然就是教育。
2000 年起,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针对全球中学生,开展三年一次的“国际学生评量计划(PISA)”。芬兰,这个仅有 550 万人口的小国,以各项能力检测高居不下的成绩,一下子跃升为国际媒体和全球教育者瞩目的焦点。
而更让人们惊诧的是,芬兰孩子的学习时间比很多国家都少。
举世惊艳。
难道芬兰教育,真是惊世绝学?
可为什么我也听到芬兰教育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论调?到底谁是谁非?
走进芬兰,我渐渐明白,誉为全球第一的教育,其秘密正在于:它并无特别之处。
必须说明:这并无特别,不是指那些想当然地以为“小国寡民的芬兰,教育政策容易实施,教育并无多少创新”的想法。持那些想法的人,要么是没有看懂芬兰教育的秘密,要么就是为自己无所作为,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。
我之所以说,芬兰教育并无特别之处,是因为:
如果一个关心教育的家长或社会人士,还信奉着孩子要赢在起跑线的观点,还臣服于从小到大一路竞赛,处处造神的功利教育,你会看到,这里的教育环境不是你想象的疆场,它是平等的、宁静的,它包容每一个孩子,在八年级之前,甚至从来不以分数评判孩子的成绩;你会看到,这里不是纵容竞争和天才的地方,它给予每个孩子同等的教育环境和教育福利,它静静等待每个孩子加入终身学习的马拉松,而不是鼓励孩子们赢在起跑线。
两个低年级的小朋友在找动物的“脚印”,每找对一个,都相视一笑。
是因为:
如果一个教师,还迷恋着教育舞台上公开教学的一招一式、一颦一笑,还沉浸在表演式的基本功 T 台,和环环相扣的教学技术秀场,你会看到,这里的老师根本不会这一切。
孩子们学习的课程,都是教师和家长、孩子一起拟定,一起探讨,没有招式可言,更无表演可秀。不过,这里的中小学教师都是硕士毕业,他们具备我们看不见的综合能力,热爱教育,热爱孩子,愿意跟着孩子们一起去研究一个个孩子关心的主题。
他们当中有很多全科老师,承担了孩子们学习的大部分课程,他们让孩子在没有学科围墙的教学生活中自由生长。
在芬兰,很多主题课程是随时可能改变的,如果今天走进森林,孩子们突然对某种植物的叶片或某种动物的粪便感兴趣,那很可能,老师会在接下来的这一周里,根据大多数孩子的提议,围绕他们感兴趣的主题设计课程。在芬兰,老师、家长和孩子,才是教育现场真正的主人。
图片来自网络。
是因为:
如果一个教育管理者,还在为我们条分缕析的绩效考评制度而大伤脑筋或沾沾自喜,那么看到这里的教育生态,真的会觉得奇怪,或者会感到失望。在芬兰,从政府到学校,没有按照成绩给教师评分的机制,他们给予老师的只有信任。他们认为,有了信任,才有责任,只有内在的责任感才会让老师努力成长。老师都很好,评比或评分会破坏同事间的协作,造成不必要的恶性竞争。
既然每个孩子都不一样,怎能用分数去衡量教师的教学成果?如果都把老师拉去评分,才是起跑点不一样的“不公平”。当然,他们也有评估,那更多是校长和老师一起,以个人和班级不同的情况为基点,制定教学规划,并不断交流、反思、调整,让老师找到自我成长的路径和动力。
图片为学校校长,坦佩雷市前副市长在讲演。
在芬兰教育中,没有谁是特别的。没有谁最优秀,也没有谁最糟糕。即使那些特殊孩子,也受到同样平等的接纳。他们很少将孩子送到特殊教育学校,而尽量在普通学校内通过一些特别的干预和帮助缓解孩子的问题,逐步将其引入正常的学习轨道。
如果,你认为这一切的不特别,恰恰就是芬兰教育的特别之处,那么,说对了,你已经掌握了芬兰教育的惊世秘密:那就是回到教育的常识,信任、关爱每一个人。
“国情”,不应是我们的保护色
现在,让我们再说说那位妈妈。
其实,这样的故事并非偶然。我在体制内工作二十五年,每年开学,很多学校都会重复上演一年级小朋友在门口哭泣,不愿入学的场景。这些孩子当中的一部分也将渐渐变得和她的儿子一样。而这位妈妈,也和很多妈妈一样,全心全意为孩子服务。如果我向她介绍芬兰教育,她一定会满怀羡慕,然后叹息孩子没有身在那样的教育环境。
仅仅是叹息吗?不然 — 我们还能怎样?
事实上,自 2000 年以来,陆续到芬兰考察教育的各国团队,已逾千个。当然,也有中国的团队。但是,谈到实践,谈到具体做法,我们最常说的一个词,就是“国情”。是啊,各国的历史文化、经济背景、人口分布都不一样,要将芬兰的教育现场迁移到国内,谈何容易?
可是,我们就这么看过,问过,走过,不带走一片云彩?
我们就这么让这对母子的故事继续上演,且不断复制?
我们是否觉得,当我们在说国情的时候,我们其实是在推诿什么?
是的,责任。我们是在推诿责任。
当芬兰将足够的信任给予老师的时候,也给了每个老师最大的责任。今天,我们要将这样的信任给我们自己吗?要知道,你和孩子才是所有教育现场的主人,你愿意和孩子一起承担吗,还是将所有的压力都扔给小小的他(她)?
如果,你还是不明白,让我们再来还原一下场境:
如果你是一个关心教育的家长,当你走进芬兰,看到一个个初中的孩子,每周有三小时流连厨房,在上烹饪课;
每周有三小时和老师一起在木工坊,绘制各种机械图样,打磨各种模型;
还有三小时要去森林中和大自然相处,或者到操场上和伙伴们游戏;
每年还有两周的时间,孩子们要去超市、去医院做社会实践……
你愿意给你的孩子这样的时间吗?还是让他放下这些“无用”的活计,赶紧去完成永远做不完的习题?
卡门聂米学校的工坊,一座座车床,一箱箱工具,比真正的木工、车工的工具还齐全。
华德福学校的孩子们在演出歌舞剧《西区故事》。
如果你是一位教师,当你和蜻蜓自然学校的老师一起走进森林,当你看见孩子们在森林里掷骰子,扔树枝,静静倾听秋日树林的声音,当你和大家一起用最原始的方法烤爆米花,碰巧,那天的爆米花并没有成功炸裂时,你会怎么想?
那跃动的火苗,那轻微的炸裂,那并不强烈的芳香,一定让你和大家一样雀跃而又安静。那一刻的等待,激起了沉睡在我们身体里的人类祖先对火的神秘崇拜,以及对食物的最初眷恋。那一刻,我们莫名激动,又莫名失望。
我们明白,并没有每一次采撷都成功,并没有每一次取火都熊熊。失望掠过我们心头的瞬间,我们仿佛看见了人类久远的回忆。可是,换作你,你愿意在这样寒冷的深秋带着孩子来感受这一捧跳动的火焰吗?你愿意和孩子一起在森林里研究一棵杜松子,探究雄性动物的特点吗?你会不会觉得直接告诉他们几个答案,来得更加直接有效?
蜻蜓自然学校,仅仅只有两名员工,每天接待来自全市各学校的中小学生来此上课。
杜松子树,树上是芬兰语:雄性植物的特点有哪些?
如果你是一位教育管理者,当你听到芬兰校长在介绍,他们信任每一位老师,对老师没有绩效考核,也不需要老师提供每个孩子的具体分数,只是通过规划、聊天、家长反馈对老师有基本的评估时,你愿意弃置那一大摞试卷和考核表,或者稍稍改变自己,不再那么看中它们吗?
不管你是家长、教师,还是教育管理者,试问,你肯这么做吗?
是的,国情,你一定还想这么说。
那么请听听我给那位妈妈的五条建议。也许,作为一个家长,在我们的国度我们的家庭,也可以尽力为孩子创造更好的教育现场,而不是被恶劣的环境完全裹挟。
第一条:迅速把孩子从那么多补习班解救出来。
除非孩子喜欢的兴趣班,其余不用再上。这么小就补课,补到何时终结?将时间留给你和孩子,一起读故事,一起走进自然。美好的故事给孩子的积累一定比补习班更多。而且好故事和大自然都是最好的教育场境,它们会合力疗愈你们共同的伤口。
第二条:以孩子写字慢影响睡眠的事实,向老师请求:适量减少你孩子的作业。
记住:身体才是孩子跑完人生马拉松的根本。
第三条:跟老师单独沟通,看看能否恳请学校不要那么多检测,更不要排名。
因为对于低年级孩子,在搞不清题意的情况下,被判定没有学习能力,是最大的伤害和不公。
第四条:在第三条没用的情况下,给孩子编个故事。让孩子相信,他将来会更好。
比如,可以告诉孩子,你小时候考试也不好,可是因为喜欢听故事、喜欢读书,成绩就慢慢变得很好了。让孩子不要自卑。看上去这是一个谎言,可这也是一个真理:热爱阅读的孩子,大部分成绩会越来越好。而且,这是妈妈在不能改变大场境的情况下,给孩子的一道保护屏。我自己就曾这么做过,结果孩子真的将她害怕的课程学得越来越好了。
第五条:找一份自己的工作。
不要把全部心力放在孩子身上。你去努力工作,也是给孩子一个榜样,一个更好的家庭教育场,这比你做孩子的服务生更好。
如果,你是一个老师,或者一位校长,听了这个故事,你当然知道应该改变什么。不过,还有另一个故事,可能我们也应该听听,那也是我亲历的故事:
1991 年,我从师范毕业,分配到一所县属实验小学。那所小学校坐落在瓜洲古渡旁,一个小小的乡镇上。可是就是这所小学,在上世纪 90 年代初就取消了期中考试,并且从不组织或参加区域任何形式的统考,也不以孩子的考试成绩评定教师。而且,那时候学校就开始了全科教学的试点。前国家督学成尚荣先生为此专程来这所小学校蹲点听课。
我记得我们的老校长每天所做的就是听听课,看看班级,和老师们交流情况。但是那所小小的学校,却培养了很多名优秀教师,他们后来都相继成为区域内外很多名校的领导者和教学骨干。那位首先进行全科尝试的老师,现在成了当地一所著名民办学校的中层领导和骨干教师。
现在,离开那所小学的老师们,得以远距离回看她走过的路,或多或少,都有一点感叹:那是了不起的改革。
假如,今天,我们将所谓的“国情”作为我们无所作为的保护色,有一天,当我们老去,回过头来,远距离看看我们这些教育人在这个时代的所作所为,我们会怎么想?
慢慢的赶快,其实我们也可以
“从少年时代起,我个人的座右铭就一直是那句古老的拉丁文,Festina lente,意即慢慢的赶快!——卡尔维诺”
慢慢的赶快,其实说出了很多事物的本质。
芬兰教育“少即是多”的理念,就是一种慢慢的赶快。没有用评比来激励孩子,没有用甄别来区分老师,他们用最温暖、最安全的基础教育给了所有孩子长大的力量。看似慢,实则快,因为他们知道,“真正的赢家,从来不竞争”(芬兰作家山穆利·帕洛南),因为他们知道所有的根系都需要在黑暗、温厚的泥土里默默生长,揠苗助长的结局,虽然偶有硕果仅存的侥幸,但更多看到的却是枯萎和凋落。
这慢慢的赶快,其实我们也可以去尝试。面对教育,我们不应只是时代的发问者、质疑者,我们也该是建设者。因为不论我们是谁:家长、教师、官员,我们都是教育的相关者,都是每一个教学现场的主人。我们不能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们的课程体系和教育环境,推给无所不在的国情。
每一个教育个体,确实很难对抗强大的群体,但是从一个点开始,建立小小的教育生态圈,然后一点一点培育、一点一点扩大,我们一定可以让这个生态圈变得更大,更有生长的力量,就像芬兰人植树、育人一样。
这样的生态圈建设有很多人已经在尝试,中国台湾道禾教育创始人曾国俊先生因女儿降生创办道禾,中国大陆李一诺女士因为孩子入学,创办一土,还有很多致力于教育改革的同仁,他们在自己的班级、家庭所做的,就是回到教育的常识,在生命的根部用力。
无论是道禾的自然农场,学习村庄,还是一土扎根于土地的教育,或是很多传统文化学校、华德福学校、还有很多教师、家长的用心探索,其实都在告诉我们:教育最终要给的是生命。只有在地下展开稳固的根系,才能在天空绽开明媚的花朵。对于儿童来说,好的教育是来自根部的土壤和水源,是儿童立足之处的不竭养分,而不是催生苦果的激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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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的时代急功近利,匆匆忙忙。而我们,当代教育的相关者、建设者,如果也急功近利、如果也匆匆忙忙,为了某一串数字,为了某一刹辉煌,一起加入其中,我们背离的岂止是教育,还有人的本质。
教育的罪恶,甚于其他。当我们在教育的田园里,日复一日,埋头苦干的时候,我们应该警醒:一双教育者的手,不能为生命注射激素,不能为瞬间的光艳揠苗助长。因为,教育,需要的不是这一瞬,而是更广阔的未来。
芬兰这个苦寒之地,百年来经历诸多苦难,穿越重重黑暗,对教育的重视却从未改变。他们从未想过竞争,却意外地赢得了光荣和梦想。正因为无意,这光荣才能永续。因为教育不是用来竞争的,教育的内核从来就是培育完整的人,教育者担荷的是人类共同的未来。
和孩子一起,做更好的教育现场的主人。虽然,在今天的时代背景下,这种始于教育个体的探索之路,艰辛而漫长,但说到底,这也是我们必须要走的路。希望有更多的人一起走吧。